山下一帘春雨,上了大黄峁却落成雪珠儿。
占俊老汉裹着羊皮袄急吼吼迈步出了农场大门,他要赶去大队部(村委会)开会。今儿个村上开会主要讨论春耕备耕的事,支书再三叮咛,可不敢磨磨蹭蹭来迟。
占俊老汉一路没遇着啥人。倒是那像驼峰一样的山峁上,野桃花开得正惹眼,一簇一簇的,不细看还以为山坡上趴着一群羊。占俊老汉笑道:“谁家的羊会长粉色的毛呢?再说陕北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多年,哪个胆大的敢在坡上拦羊,羊都在农场的圈里吃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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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过这个拐拐,占俊老汉突然一拍脑袋——他把自家婆姨给忘在羊圈里了!
陕北白绒山羊的发情期一般在秋季,经过五个月的孕育,眼瞅着一个接一个雪球儿似的小羊羔就要在羊栏里出生,活蹦乱跳咩咩叫,这是农场春日里最迷人的风光。
占俊老汉的婆姨云爱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慈爱,农场里大大小小几百只羊,除了起头时买的种羊,其它都是她一手接生、哺育,宝贝得如同儿孙。
婆姨嘴上倒也常抱怨“羊可磨人”,可占俊老汉瞧她吃降压药一顿不落的认真模样,那还不是盼着她的羊儿得到好照料。
老两口育有一儿两女,儿子端的是公家饭碗,两个女儿虽没跳出农门,但嫁的女婿都很是勤劳肯干。瞧,这会儿山下边的油井上远远就能瞅见几个人影影,他家二女婿志强娃就在那儿给人家照井哩。
占俊老汉给二女婿在农场里封了个“生产负责人”,这是重要性仅次于他这个农场主的第二把交椅。因为在家门口上班的缘故,平常农场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二女婿在整个大家庭中出劳出力多。
按说以占俊老汉的家境,他大可带着婆姨云爱去城里享清福。
自打这唤作“杨崾崄”的村民小组地底下钻出了石油,组上的19户人家便一家引着一家往城里搬。
崾崄,两山之间像马鞍子的地方,以地势险要而得名。村民自是说不清这“马鞍子”下面为啥会藏着石油,只觉得这是块宝地:油井打到哪里,哪里的农民便可以领到征地补偿款。
不光是一个小小的“杨崾崄”。黑色的石油沿着缓缓流淌的杏子河、周河、洛河,广泛分布于志丹县的川台地和河道漫滩上。如果按照行政区划来统计,全县有百分之八十的乡镇钻采出了石油。
陕北油气资源开发、国家免征农业税、农村中小学撤点并校,这三件分别发生于工业领域、农业领域和教育领域的大事件,看似毫无关联,但当其于同一时空共同启动社会变迁的马达,促使志丹县以及与志丹县相似的资源型县域产生了一个社会现象:农村人口大量外流。
其实这背后的因果逻辑链条并不复杂。油气资源开发提供了大量产业工人就业岗位,免征农业税让农民挣脱了种地交粮的束缚,两相叠加加速了农村青壮劳力“农转工”的进程。而农村中小学撤点并校不仅促使许多农村家庭靠财产性收入和务工收入积累起来的财富迅速固化为城里的房产,也让大量的农村弱劳动力和半劳动力(主要包括妇女与老人)因陪读而主动或被迫进城。
占俊老汉的孙儿们都大了,分散在银川、西安和延安这些大城市念书或上班。不用操娃娃们的心,占俊老汉闲暇了偶尔去县城转转,他在城里有房,只是常年挂着锁。
每趟去他总能碰见几个以前的老邻居,要么在逛广场,要么跟人打扑克。他对此不以为然。
“等娃娃上了大学就回‘杨崾崄’吧,咱农民么实实在在的气长。”干了20多年村民小组长,占俊老汉说话极富感染力,“别瞧不上我这家庭农场小打小闹,城里头我给儿女们都弄下了地方,农村要地有地、要钱有钱。”完了还不忘补一句:“我是家里的大掌柜,儿女面前威信高!”
“家庭农场”,一个源于欧美的舶来词,于2013年首次出现在中央“一号文件”中。
作为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之一,家庭农场与包干到户的相似之处在于“家庭经营”(家庭农场也有成年兄弟姐妹组成的家庭联合经营),不同之处集中体现在这几个关键词上:规模、集约、商品。
从建国初期的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再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我国农村的基本核算单位落脚在“家庭”这一结构稳固的生产单元——以血缘和姻亲为纽带,拥有共同的住处、繁衍后代、经济合作。
在我国,身为集体经济组织内部的一个经营层次,家庭经营使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结合度更为紧密,极大地调动了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而放眼全世界,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阶段、不同社会生产力水平中,家庭经营都有广泛适应性。
但相比以美国为代表的欧美国家,我国人均农业资源不足。当生产工具仍旧延续着春秋时期的“铁犁牛耕”,农业小规模生产的弊端并不十分显现。可当我国农机装备产业迅猛发展,“突突”作响的收割机却被地畔子绊住掉不开头。
2014年12月,新一轮农村土地制度改革试点启动,农村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国家鼓励和支持承包土地向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流转。
要说“杨崾崄”最好的耕地,肯定得是那为了治理水土流失整修出来的坝地:地势平坦开阔,土质疏松肥沃,就像是这深沟大洼里藏了一块稀罕的“毛毯”。
务了大半辈子庄稼,占俊老汉做梦都想种上这样的地。可任凭他再心疼,这些坝地头一年刚分给各户,第二年就大片撂荒——人都不在村里住,咋种地?
“坝地不种粮过几年又得叫水冲毁,这沟不是白治理了?”占俊老汉把户主们一个一个喊回来,谈土地流转。让全家人都没想到的是,100亩坝地,他不到几天工夫就谈妥了。
“有的还怕我不包他的地哩,我说咱农村人信用当紧,老汉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签完合同当场兑付流转款。”占俊老汉趁机提点儿女们,“在农村,你们这些娃娃都没有我好办事,因为你们没走到社会最基层。”
流转回来的坝地,占俊老汉指挥二女婿全种上玉米。
对于这次“经济决策”,占俊老汉表现得很有信心。他的底气,来自农场院子里这数十台功能各异的农机具。
在这位老农民看来,从前种玉米不挣钱,那是因为一家一户分散经营时生产管理成本太高。现如今旋耕机在没有地界的农田上驰骋,播种机划开测土配肥后的土壤精耕细作,收割机将果实与秸秆精准分离颗粒归仓……
伴着柴油在空气中挥发的味道,庄稼经历从青涩到成熟,农人度过一载春秋。
年底占俊老汉算账:玉米亩产从过去的两三百斤增长到1000斤,除去羊的饲料,净落两大笼子共计6万斤玉米,平均投入一元收益两元。一年就把支付出去20年的流转费赚回来一半,这让占俊老汉激动得直呼自己是“成功人士”。
但占俊老汉干过最“洋火”的事还不是流转坝地种玉米,而是网上淘宝买湖羊。
话说湖羊在陕北刚兴起来的时候,占俊老汉便赶时髦在本地养殖户手里头买了几只。养了两年之后发现,湖羊比白绒山羊产崽多,最多的一胎产五个,而且肉价也高。2021年,占俊老汉跟儿子商量,从湖羊的原产地杭州买种羊,为下一步扩大规模做准备。
不凑巧的是,那段时间全国疫情形势紧张,人接受隔离都好说,羊咋弄?情急之下,占俊老汉拍板:快递!双方在网上谈好价格、打开视频看着羊装车、回来后验收合格付尾款,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占俊老汉为此事十分得意,但这却吓坏了事先不知情的婆姨:“你这就是二杆子么,可不敢再弄这事了。”占俊老汉挠头:“我看好着哩么。”
一年工夫,四只公羊35只母羊总共生产下50只羊羔子。虽然2022年湖羊价格遭遇“滑铁卢”,但占俊老汉乐天知命:羊吃的青储玉米和苜蓿都是自家种的,产的羊粪又全上了苹果园的地,这样算下来不仅没有赔还有微利,而且实现了生态循环。
说起来,占俊老汉承包的80亩苹果园算是农场里雇工最多的一处。一到采收苹果的时节,周围三四个村的老婆儿、老汉都被他喊了来,一人一天150块钱,饭管够。
占俊老汉农场里苹果越销越远,用他的话说,“很多人吃着了觉得好”,连着两年都是被广东的商贩捷足先登抢购一空。可近来他也烦恼,留在农村的这些人年纪越来越大,总有干不动的那一天……
“把年轻人都赶回来。”有时候着急了,占俊老汉也会如此自言自语。但他转念一想,这事急不来,也不是他这个农场主能解决了的事。他能做的,就是像个永动机一样不停歇地劳作。
雪珠儿不落了,起了风。站在大黄峁上:北望,羊圈里有淘气的小羊羔从栅栏中探出脑袋;南望,坝地里蛰伏了一个冬季的生物正在苏醒,泥土等待春耕;西望,苹果树上的白色防雹网兜住东西南北风。
等到明天,占俊老汉的孩子们就都回来了,农场的小院里又该是狗儿跳猫儿叫。
期盼明天红日出山坳。
(本文刊发于《当代陕西》2023年第12期)